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46章 浪淘沙(二)

關燈
成妃怔怔地望著自個懷中的大阿哥,半晌,方擡頭對太後娘娘道:“娘娘,大阿哥雖不該胡言,但他的話真啊,和妃平時對大阿哥的好,妾都看在眼裏,您開些恩……不要……”

太後提聲壓了成妃的話:“成妃,你剛才也是聽到了的,這是她自己認的。你們母子兩也不知道是什麽心,哀家和皇後要替你們母子做主,你們倒好,一個護著她,一個替她求情,你們讓哀家如何處置?”

話聲剛落,窗上的原本整齊的人影子一下子亂起來,紛紛退向兩旁。

接著雕花的隔扇門被推開,秋夜的風一下子吹進來,搖亂了春永殿中的燈籠,吱呀吱呀地迎風作響。太後擡起頭,只見自己身邊的太監杜容海疾步走進來。

“娘娘,皇上回來了。這會兒已經走過春暉堂了。”

一聞此話,不光成妃和皇後,就連候在外面的太監宮女都噤了聲。

太後不由地笑了一聲:“皇帝回來,你們慌什麽,都是犯什麽錯事,是你們謀害皇嗣嗎?”

成妃和皇後都沒有出聲。

春永殿前的道路被空蕩蕩地留出來,偶爾拂掃過幾片枯葉子,卻也是連和地面摩擦的聲音都聽不到,滾入陰影裏靜默著,和所有人一道屏息以待人來。

不多時,遠處儀仗過來。

張得通在前面親自提燈照路,悉悉索索的腳步聲由遠及近。皇帝走在燈陣後面,身上穿著石青色的袞服(朝服外面穿的,也叫龍褂),肩上的緙絲五爪金龍日月紋,金銀相交,張牙舞爪。

今日叫了大起。九卿科道會議並幾個議政王,以及在京的四品官員全部齊集乾清門,戶部虧空的的事盤根錯節,在京官吏幾乎沒有一個是幹凈的,掰扯起來尤為艱難。張得通在皇帝身邊聽了一耳朵的誅心之言。他是個太監,並不太懂什麽是“提解火耗以養州縣。”

但他從皇帝的面色和口吻,以及百官們沾粘的額頭看出來,皇帝動了真怒。

於是,梁安來尋他的時候,他都不敢貿然去回話。但這梁安這個人也是癡執,就在月華門處傻等。皇帝那邊散議,出月華門,到是掃眼看到了他。

問了張得通一句“何事。”

張得通才敢把大阿哥的事稟了。

皇帝犯疑。又把梁安召至身旁詢問,怎是他過來稟事。

梁安跪回道,“和主兒私去了祐恩寺尋大阿哥。”

皇帝目光一動。

竟在月華門前怔住了。

張得通伺候了皇帝二十多年,從來沒看見過自己的這位主子露出那樣的神情。他偷偷地借著燈火看皇帝的眼神。那眼底的東西說不上來是恨還是愧,看得久了,甚至能從那一貫冷寒的眼中,看出些零星的水光。

沒有人敢在皇帝面前提祐恩寺的那位雲答應,王疏月也不敢。

他們甚至不敢明目張膽地去猜,皇帝對自己的這位身生的親額娘,究竟是什麽樣的情感。這畢竟涉及到皇帝的出身,涉及的先帝給他的那句極為絕情難聽的批語——奴隸之子。

因此人們大多知道,佑恩寺是皇帝的逆鱗,但少數人也會想,那是皇帝的軟肋。

比如,王疏月。

這個永遠不肯聽他話的女人。

“張得通,擺駕,回暢春園。”

“是,萬歲爺,您要不先回去更件衣裳,奴才讓他們備……”

他的話還沒說完,皇帝已經甩袖出了月華門。

金絲銀線繡成的日月龍紋在月下光華流轉,象征著皇帝滔天的權利,也遮掩著他隱而不露的柔情。

“何慶。”

“奴才在。”

“今晚你從朕眼前滾走。”

“啊……奴才……”

“不論今日誰勸朕,朕都要打她王疏月一頓。”

何慶不敢出聲。這位主子爺在言辭上,撐破了臉也要壓下王疏月一頭,他到不怕皇帝真的要下手打王疏月。他就是怕他亂七八糟一通訓斥,惹得和主兒真傷了心,這位爺過後又要後悔。補救法子千奇百怪,操碎他的心。這種情況,他見太多了。

張得通沒有何慶那麽樂觀。

皇帝這個人,在朝廷再揮灑自如,與王疏月相處時,卻還是磕磕盼盼的。有的時候明明是想對人家姑娘好,偏處處弄巧成拙,好在,王疏月性子好,又似乎能懂皇帝在感情傷上的笨拙,才不至於真正雞飛狗跳。

這些都不論了。

他喜歡王疏月,真的是傻子都能看出來。

不光是皇帝的身邊人,就連成妃和皇後,甚至那幾歲大的大阿哥,也都看得出來。

此時皇帝從外面跨進殿中。

皇後等人皆起身下禮請安。

皇帝徑直走到太後面前,從雲答應面前走過的時候,也沒有停步,其間只是看了王疏月一眼。奈何王疏月身子伏的極低,他又只看到了那半截白的不像樣的脖子。也不知道為什麽,她這副姿態對著皇帝時候,皇帝也有一種患得患失的感覺,她那脖子真的太瘦,好像一被誰掐住,就會被輕而易舉地被擰斷。

她是自己來到皇帝身邊的,沒讓皇帝廢一點功夫。

可如今要把她平平安安地留在身邊,似乎並沒有那麽容易。

“皇帝怎麽這麽晚過來。”

“朕不放心恒卓。”

他拿捏了一陣語氣,請過安,回了太後這一句。

說完走到成妃身邊,蹲下身來張開手臂道:“過來,皇阿瑪看看你。”

大阿哥平時對皇帝是有畏懼,但這會兒又是害怕,又是委屈,小臉皺在一處,也顧不上那麽多禮節,成妃輕輕推了他一把,他也就順勢撲入了皇帝的懷中。”

皇帝將他抱起,擡手摸了摸他的額頭。

“這麽燙,難受嗎?”

大阿哥搖了搖頭,啞著聲道:“不難受,兒臣已經好了,皇阿瑪,兒臣求您,勸勸皇祖母,不要罰和娘娘。”

皇帝看了一眼太後,又看向殿中眾人。

“都起來。”

衣料摩挲的聲音悉悉索索。皇帝發了話,宮人們忙過來扶自家的主子。

偌大的春永殿,只剩王疏月和身後的雲答應的仍然跪著。

“你也起來。”

“奴才有罪,不敢起。”

皇帝將大阿哥度到成妃手中。走到王疏月身旁的一把圈椅上坐下來。

“你有什麽罪。你要謀害朕的兒子嗎?”

“是。”

皇帝鼻中笑了一聲,越過她往她身後的那個女人身上看去。

那人也同樣是一把瘦骨,堆在層疊的海青之中。

皇帝從出生以後,就再也沒見過她。但從她這一身方外人的打扮,卻能猜出她是誰。母子兩人刻意疏離了二十年,誰也說不清楚到底是誰在虧欠誰,總之血緣這個東西玄妙,一避遠,就淡,一見面,就如火燎原野,皇帝坐在圈椅裏,見她那樣卑微的跪著,心裏交雜起來的感受十分覆雜。

他理不清楚,是以胡亂地把眼光收了回來。

太後看見了皇帝的眼神。

對她而言,她絕不想這兩個人見面,都說見面三分的情,何況血脈相連,皇帝與她自己已然有母子離心之狀,難保他一個起心動念,後宮中就會多出另一位聖母皇太後。

於是她擺了擺手,對陳絮道:

“既已理清,陳姁,先把人送回祐恩寺,好生看守。”

陳姁明白太後的意思,忙上前去扶人。

皇帝垂著眼,並沒有去看她。

那女人也很沈默,竟連一聲辭禮都有落。只在跨門檻時,因為腿腳不便,被門檻陡然絆了一下。

像是磕到了骨頭。

旁人並沒有在意,只有皇帝的肩膀,莫名地隨聲悄然一震。

皇帝心裏有一塊自己都不太明白的地方。

最後,只有王疏月麻起膽子,放肆地猜對了。

所以他該怎麽對王疏月呢。

重新凝向面前伏地的女人,皇帝咬了一下嘴唇,也不管她看得見還是看不見,沖著她又是惱,又是恨地點著頭。

“王疏月,起來,跟朕走。”

太後道:“皇帝,你平時怎麽寵她,哀家不過問,如今她犯了謀害皇嗣的大罪。皇帝若不秉公處置,何以平六宮之心。”

皇帝站起身,“恒卓,是和妃傷得你嗎?”

大阿哥忙道:“和娘娘沒有傷兒臣。還有,皇阿瑪,兒臣真的已經好了。”

皇帝看太後:“皇額娘,朕會處置和妃,也會給六宮一個交代。但兒子心裏是清明的,這件事,和妃要擔,朕也覺得該她擔著,其餘的事朕不想再查,朕也請求皇額娘,不要再查,以免傷了朕,和皇額娘這麽多年母子情分。”

這話說得極重,連皇後都不免驚心。

太後不可思議地擡起頭:“皇帝的意思是……後宮的事。哀家也不能過問了嗎?”

皇帝沒有立即應太後的話。

他走到王疏月身旁,撩袍並著她一道跪下。

石青色的袞服鋪於王疏月面前,將她的影子都掩沒了。

“皇額娘,爾璞朕已經辦了,但朕會優撫其後代親族。朕在乾清門跟百官已論定的,既已福膺朕訓,若爾後仍有嚼舌之詞,就是黨同伐異,大逆不道。皇額娘,朕對您從未有過不敬之心,若有奉養不之處,也是兒子身在帝位,為朝廷不得已而為之,望額娘以後從此寬心,朕定會供養您富貴百年。”

說著,他擡起頭:“若皇額娘,還認朕這個兒子,朕則誠請額娘聽兒子一句。夫既亡,當從子。”

夫死從子。

這話從皇帝的口中說出來,竟有一絲殺伐氣。

太後還有些沒有反應過來皇帝這句話的分量。皇帝卻已經站起了身。

“張得通,把和妃帶走。”

“是。”

張得通見太後沒有在和皇帝爭執的意思,趕忙將王疏月扶了起來。

春永殿的門洞開,太監宮人們避在兩邊。

清涼的秋夜柔情萬種,皇帝行在前頭,王疏月沈默地跟在他身後。背後是浩蕩的儀仗,二十幾盞宮燈映紅了她的臉。

她跪得太久了,又穿著花盆底的鞋子,每一步都走得踉蹌。

前面的人慢下腳步來等她。

毫無征兆,他突然背過手臂,向王疏月伸出一只手來。

“過來。”

其實誰不是在萬丈紅塵裏泅渡,等一只溫暖的手呢。

王疏月望著那只伸向她的手。拇指上的翡翠玉扳指也是青幹幹種的老玉。皇帝這個人吧,明明是個剛硬執著的人,同曾少陽的話講,叫老辣,叫難以捉摸。也許這是他這麽些年修煉出來的脾性。

可是,在王疏月眼中,皇帝其實就是個話不對心的人。

他想牽她的手。

他心疼她遭的罪,但他打死都不會說。

王疏月在他背後笑了笑。跟上去幾步,把自己的手交到了他的手中。

十子自然相扣。

何慶等人都識趣地退得遠了些。

這是他們第一次牽手在這座前朝就已建成的園中並行。

王疏月一言不發,皇帝也在沈默。只有秋夜的蟬鳴,一聲軟過一聲。

皇帝側頭看了她一眼。

她的發髻有些松散,還好,有他送的那只簪子掛著,還不至於垂散。碧綠色的翡翠耳墜在脖頸處輕輕搖晃。月色輕柔,把她整個人也襯得溫柔順眼。

“王疏月,你今兒怕嗎?”

“有點。”

“朕如果丟了你不來呢。”

“那奴才就去找主子。”

皇帝笑了一聲:“你還有命找朕。王疏月,朕沒打算放過你。”

“奴才知道,奴才回去就在您面前呆好,讓您慢慢的審。”

皇帝笑了一聲:“不用審了,朕曉得你這個蠢人在想什麽。”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